荒原
Danny开着Scottie留给他的车子行驶在伦敦去肯特郡的路上,车窗外是绵密的小雨,从四方八隅,带着浓黑深沉的夜色层层压上来。雨刷上下刮动玻璃,耳边只有悉悉索索的声响。
这样的雨夜,合该举办一场葬礼。
Scottie的葬礼在小教堂里举行,Danny到的时候牧师已经结束了祈祷,棺木摆在祭台前面,上面放着一大簇白色的玫瑰和百合。
光亮从两侧的窗户照进来,给烛台和长椅的木纹染上镀上一层色彩,光柱里细小的尘埃上下浮动,给人生动的错觉。
Danny看着下面坐着的寥寥的人,除了Claire和他的室友,余下的都是他从未见过的Scottie的朋友,全都神情肃穆,有旧派人那种正襟危坐、畏惧上帝的架势。他们大概习惯了穿深色,习惯了朋友逝去,随时准备着送葬,即便惋惜,面上也多少有些司空见惯的漠然。
到了Scottie这个年纪,死亡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,更何况他体内还潜伏着长达三十年的抑郁症。
Danny捏着手里写的悼辞纸片,泛起一阵眩晕。
他低下头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“失去所爱之人后,我们要如何继续生活。”
他鲜少说爱,但现在却庆幸,前一天自己亲口告诉了Scottie:“我爱你,很爱很爱。”
Scottie就像他从未有过的父亲,智慧,温和,彬彬有礼,永远能在任何情况下给出建议。
他还记得那天他们从Claire办公室出来,坐出租车去怀特俱乐部的路上,他穿着考究合体的黑西装和硬领白衬衫,手心有点潮湿。
Scottie说他的父亲从前也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,那时他在皇家海军陆战队服役,收到了伦道夫·丘吉尔的邀请,加入这个“赌徒,勋爵和英雄的聚集地”。
“第一天他就从这位举荐人的手上赢了三百镑。”Scottie笑着说,“伦道夫是个浪荡的花花公子,不像他父亲那样,是个大胆又出色的赌徒。”
Scottie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,偶尔谈到,也是很快一点而过。Danny不知道,他的父亲参加过战争,不知道他从前年轻时候都经历过什么,在那一刻,他不得不承认,他对Scottie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。
出租车停在圣詹姆斯大街37号的门口,眼前是一栋帕拉迪奥风格的三层建筑,遵循传统严谨的美学规范,庄重又典雅。
Danny站在街边,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。Scottie拍了拍他的衣领,嘱咐他:“装出一点点厌烦,要恰到好处,让人觉得漫不经心。”
Danny挺直了脊背,走进厚重的桃木旋转门,踩在薄薄的割绒地毯上,他跟在Scottie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里面走,努力克制将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前方。
在那个宽阔华丽的摄政风格大厅里,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都弥漫着对自己这个异类的排斥,他用玩笑掩饰自己的不安:“这里的女人比同性恋俱乐部里还少。”Scottie解释说这里不允许女人进来,他压低了声音,凑上前悄悄问:“这合法吗?”
听见他的话,Scottie脸上露出那种特定的长辈的表情,带着亲切又包容的笑意,看着Danny就像看着自己家里的傻孩子。
Claire筹办了这场葬礼,从Danny出现的那一刻,她就一直用担忧的神情看着他,仿佛Scottie把照顾这个孩子的责任转交给了她。当Marcus Shaw从门外气势汹汹地走进来,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制止他,以免他说出可能让Danny伤心的话。
Marcus不喜欢Danny,第一次见面时Danny就知道了,他能分辨出Marcus谈到他和Alex的关系时,脸上那种隐而不露的蔑视。
因为Marcus仰慕Alex。
“他注定会改变世界,不是我的世界,是整个世界。”
他和Frances一样,他们了解Alex有多聪明,知道他能做到什么,能影响什么,能改变什么,他们指望Alex带着他的禀赋,永远孤身一人,这虽然困苦,但却能防止他堕入庸俗的深渊。
而Danny认识的Alex和他们口中的Alex不一样。
Alex也许看起来不太容易亲近,但是在他理性的外表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感性幻想,所有人都被他冰冷又落落寡合的外表欺骗,而只有Danny,透过他的盔甲吻到了底下那颗柔软的心。
Scottie的棺木入殓的时候,Danny站得很近,木然地看着新刻的墓碑上写的生卒年,圣水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,凉凉地滑过,他没有伸手擦掉。
他在去Alex家的路上。
他之前也去过一次,那是座古老的砖房,很大,孤零零地立在水上。水面上浮着一些绿色的苔藓,说不上脏,只是有岁月感,死水都是这样。
Frances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意外,他们坐在烤热的壁炉前,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
“我们都很爱他。”
“是的。”
他们的不同是,Danny了解Alex,而Frances不。
Frances以为Alex和她一样,不能爱生活,不能爱人,甚至不能爱自己,他竭力迎合世界,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一样,却依然格格不入。
但区别在于,Alex羡慕世人,他越是变得与世人相似,他就愈加羡慕他们。他尤其羡慕常人具足而他所缺少的那一点:对自己的生活所持的那种重大感,他们深刻的欢乐与忧伤,以及那种永恒推动他们去爱的力量所带给他们的焦虑而甜美的幸福。
“带我去他的房间。”Danny从Frances的领口下扯出一个串起的钥匙。正如Frances说的,他的判断常常是正确的,但并非出于某种逻辑,而是一种敏锐的类似女性的直觉。
当他走进那间满是粉笔字迹的房间,听到Frances痛哭着回忆往事。他忽然想起,还是夏天的时候,有一个晚上,他和Alex赤裸地坐在房间地上,Alex对他说了一番话。
“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,是关于一个男人的。
当每个人都在欢笑,狂饮的时候,
他会一直走,直到走到他常去的同一个地方,
在那里他会背对着所有人坐下。
而当他尽其所能地向全世界发出‘我只想一个人待着’ 的信号时,
他希望某个路过的人,能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恰恰是相反的东西。
他希望这个某人能坐在他旁边,开始和他聊天。
我就是那个男人,而你是那个某人。”
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Alex心里总是笼着那么深的孤独阴翳,他以为只是因为他的早慧,他太过聪明,而一个人太过聪明,势必要放弃掉一些东西,譬如家人,譬如凡俗的苦乐,譬如生命。
他原本可以只当一个普通的人,或许比周围的人聪明一些,能考上很好的学校,来到伦敦,然后他们还能在那座桥上遇见,他相信,那时候他们还是能一见就对彼此倾心。
“人们真要相爱的话,是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,也不需要煞费思量和做出某种选择;就在初次的惟一的一眼里,双方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投契和一致,或者,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说的:他们本身气味相投,而星宿的某种特殊影响促成了这一件事情。”
窗外燃起火光,Alex的生母踉踉跄跄地从迷宫的入口出来,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地上,身后是浓烈的烟雾。
Danny穿过走廊,两侧是蒙着塑料布的雕塑,他笔直地穿过门厅,木门在他背后合上。
他轻轻叹了一口气,并不愤怒。
他拖动自己的身体走到车内,那些情绪才翻涌上来,几乎要淹没他。
之前Frances问他:“如果我答应你,你准备怎么做?”
他只是说:“我们告诉他们真相。”
他没有权势,没有手段,没有计划,没有后援,但他像抓着一块浮木一样抓着真相,这是他仅有的东西,他不能让Alex白白地死去,没有人应该怀抱那么巨大的绝望死去。
这时,左侧的车门从外面被打开,方才还坚持拒绝他的人坐进来,身上带着湿冷的寒气,声音有点微不可察的颤抖。
“让我们去一把火烧了他们。”
Danny侧过头,发动了引擎。
他们两人在薄暮的雾气里前行,在这片真相的荒原上,总有人不屈从于已经存在的黑暗,也不屈从于尚未存在的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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